第三十九章 郑国夫人

天气渐渐热了起来。

小五儿自从紫云山回来以后，和无尘便明显的亲近了许多。

这天两人正走在街里，忽然霹雳一声，下起雨来了，铜钱大的雨点瞬间浇湿了全身，二人狼狈地紧跑几步，忽见街角一间书画铺子开着门，便冲了进去避雨。

店老板正指挥着伙计关窗户，检查各处是否漏雨，可有书画上溅了水点儿，忽见湿淋淋地冲进来了两个人，他脸上顿时便露出不悦的神色来。只是见无尘人物轩昂，气度不凡，便是身边跟着的小厮也穿着崭新的天青色衫子，松香色裤子，黑鞋净袜，打扮得整齐鲜亮，猜测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书童，不愿发作得罪他们，少了一股财路，便耐着性子坐到书桌旁，对他们做视而不见状。

伙计在一旁看在眼里，收拾完手里的活儿，便走到无尘跟前躬身问道：“这位公子，想要买点什么啊？”

无尘含笑道：“借贵店避避雨，雨停即去，多谢。”

那伙计陪笑道：“进了店里便是有缘，公子不妨看看，可有中意的东西？”

无尘呵呵笑道：“也好，那就看看。”

只见四壁挂的或匾或轴，有字儿有画儿。小五儿二人走了几步，见那伙计还跟在身边，亦步亦趋，无尘便说：“我们先看看，你去忙你的，若有喜欢的东西自会叫你。”

那伙计嘿嘿一笑，对无尘说：“公子你看看这个，王羲之的手迹！这个，腾王阁序……这画儿也不错，瞧，富贵牡丹，挂在厅里书房里，多吉祥？松鹤延年图，最适合买给老人了，公子您一看就是个有孝心的……”

小五儿见他啰嗦，又触及无尘的伤心事，便插嘴说：“这些我们公子家都有，不必说了！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？”

那伙计用眼角看了小五儿一眼，本待不理她，忽然心思一动，笑道：“新鲜玩意儿？有有有！”回身向柜台里走去了，过了片刻，拿了两幅小斗方过来，神秘兮兮地直递到无尘眼前。

无尘看了，顿时哈哈大笑：“我当是什么新奇玩意儿，哈哈，收起来吧！”

小五儿个矮看不着，只见那伙计拿着东西转过身去，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来。小五儿心下暗喜，这下总该摆脱这烦人的家伙了。忽听有人说：“新奇的玩意儿倒是真有一个，只怕你不敢要！”循声望去，却是那老板在说话，四十多岁的年纪，又胖又壮，坐在桌旁垂着眼皮，手里捧着杯茶，一脸的冷淡倨傲。

无尘看了他一眼，便笑道：“什么东西啊？这样吓人？”

那老板向那伙计说道：“老胡，把那东西拿给客人开开眼。”

那位叫作老胡的伙计在柜台里鼓捣了半天，拿了个卷轴出来，走到店主旁边，在桌上铺展开来。小五儿跟着无尘走过去一瞧，画的右上角题着几个字“官家幸郑国夫人图”。原来是一幅春宫，画中五个宫装女子抓着一个赤身女子，施暴的男子又黑又胖，方脸鼓腮，那模样果然正像凌峰救的当今皇帝。

那老胡说：“这就是郑国夫人，当今圣上极为中意，听说经常弄到宫中几天不放回，回去了她就骂他自己的官人，啧啧，……”

那老板打断他的八卦，一副商家口吻说：“这是宫中传出来的东西。虽是赝品，也是御用画工的手笔，当时官家就是招他们进宫画生的，你看这画工便可知道。”

小五儿听无尘没有答话，便抬头向他望去，不禁大吃一惊，只见无尘满脸通红，眉立目横，显然是愤怒至极，自相识一来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形态。心中正不解，忽见无尘伸手抓起画来“刺啦”一声扯为两半。事出不意，那老板和伙计都急忙站起来抢，怎奈无尘手不停，那卷轴早已撕了个粉碎。

那老板顿时大怒，一把揪住无尘的衣襟，喝道：“你这小子真不晓事，我好意拿给你开开眼，你怎么把它撕了？你知道大爷我费了多大的劲儿花了多少钱才弄到？好好的一幅画就给你毁了，要死啊你？”

这边老胡已经在大声喊人，后堂里又跑出了四五个伙计来，手里都拿着长刀棍棒，将无尘二人围在了中间。

无尘冷哼一声，左手一拂，那老板就飞了出去，右手一拍一抓就将一人手中的钢刀捞了过来。

小五儿见无尘此时脸色极为难看，双目圆睁，眼底里沁出冰冷的恨意，心中也觉害怕，又见店内后堂陆续又有人跑出来，恐怕这事难以善了，急中生智喝道：“我们公子是楚王的贴身护卫，你们可是对手？今天的事是要掉脑袋的！这幅画谁看见了谁就该死，毁掉便一了百了!你们还不让开，是怕大事化小吗？可要想清楚了！”

老胡听了这话眼珠转了几下向老板望去，那老板勉强从地上挣扎起来，脸色阴沉，呆了片刻，挥了下手，众伙计退后了几步。

楚王是当今圣上的大皇子，老子的这种事情当儿子的能如何？恐怕楚王本人看见了这幅画也只能毁掉，并将众人灭口。小五儿前几天刚听司马熙提到过楚王，说这人是性情中人，待属下和赵家其他分支的人极有情义。今天就搬了出来唬人。

无尘犹自怒气未消，忽看见小五儿用祈求的眼神望着他，便将钢刀扔在地上，拉了小五儿出门而去。

雨已经变小了，细细的雨丝打在身上，若有若无。无尘一路上沉默不语地把小五儿送到巷子口就转身离去了。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衣衫鬓角，小五儿看着他一个人在清冷的街里渐渐走远了。

吃晚饭的时候小五儿还一直在琢磨，这郑国夫人必定是无尘的故交，只是不知道是他的什么人。

忽听司马熙笑道：“小五儿，今天晚上你一句话都没说，真是咄咄怪事。”亭亭笑嘻嘻地看了看她就收拾了碗筷到厨房里去了。

小五儿急忙问道：“司马大哥，你可知道郑国夫人是谁？”

司马熙淡淡一笑说：“想考我？唐玄宗妃子杨玉环有个姐姐死后封为郑国夫人，对么？”

小五儿想了想觉得不对，又问：“现今谁是郑国夫人？”

司马熙恍然道：“噢，差点忘了，南边的唐国主降后被封为违命侯，他的小周后被封为了郑国夫人。都死了三四年了，怎么想起问这些事了？”

“南唐国主？那就是李煜了？”小五儿问道。

司马熙放下手里的茶，坐直身子，这是要开始长篇大论的兆头：“是啊，说起这个人只有两个字，可惜。他本是个才智出众之人。你看他的诗词书画音律，无一不精通，便知他聪明出众了。但是治国无能，内不能重用贤臣，外不能交好邻邦，直弄得国破家亡，不要说臣子百姓，就连自己和妻子也保不了周全。他们自从到了汴京，受尽侮辱。”

小五儿问道：“都这样了，他怎么还忍辱偷生？难道他想等机会东山再起吗？”

司马熙说：“他的儿子也在这里，封了个右千牛卫大将军。我想南唐国主是个重情之人，恐怕他是担心自己自尽了，他的亲人族人还有旧臣受到牵连。”

小五儿哦了一声又问道：“他有几个儿子？后来他们怎么死的？”

司马熙想了一下说：“听说他原本有两个儿子，有个儿子幼年就死了，封了右千牛卫大将军的现今还在。南唐国主是得病死的，坊里谣传说南唐国主是被圣上毒死的。那郑国夫人是自尽的。”

小五儿叹道：“郑国夫人也很可怜，也是有点气性的，要不怎么会自尽。”

司马熙说：“正是。先前还有一位花蕊夫人，是蜀国的妃子，先皇收了，很有几分才气，据传她和先皇争论红颜误国的时候，当即写下了一首诗‘君王城上竖降旗，妾在深宫哪得知？十四万人齐解甲，竟无一个是男儿！’”

小五儿听了便又问：“她现在怎么样了？”

司马熙说：“早死了好几年了。”

小五儿：“也是自尽吗？”

司马熙：“是被当今圣上用弓箭射死的。”见小五儿呆住了，又接着说道：“谣传蜀君是被先皇毒死的。”

小五震惊了。她们的男人原本贵为一国之君，后来却沦为了阶下囚，这种天地之差的身份变化，面对的悲惨处境，那些花一样的女子们，心里有着怎样的悲凉和绝望啊？

那些美的惊世骇俗的女子，是滚滚红尘的泪滴，在种种欲望和权术的烈焰中一闪而逝，她们生来就是传说。